散 步
晚饭后下楼散步,是我一天的必修。下楼时,总不忘提走易招蚊蝇的餐厨垃圾。
今年雨水特别多。连续几个下雨天,阻断了出入街边林荫道的心思。今晚雨停,地也不湿,于是带着好心情,迈着轻松的步子,噔噔噔就下楼了。
足不出户多个夜晚,小区的变化着实让我有些惊讶。打破常规的第一感觉,是大门前的空地上,竟摆起了地摊。头刚探出门禁,一眼就看见一男一女在热情招呼着上下路人。临时支起的两张桌子,铝杆交错。一张又长又宽的垫地薄膜,“海澜之家”的喷绘字赫然醒目。脚下是满地的夏日T恤衫,在高杆路灯照射下,足可吊住“新潮一族”的胃口。这一处车辆与业主出入的港湾,想想平时,一有小摊小贩光顾,停不到三两分钟,便有值班保安围了拢来。两年前,也有一杂屋租户,夜推三轮车,在路侧摆摊,贩售水果。不过,他檐下讨生活时,眼光总是躲闪,交谈也简略。如今时过境迁,此乃所谓的破旧立新吧!经由好奇心驱动,我便试着凑近,想把这新生事物看个究竟。
我一眼就瞄上了一件蓝色T恤。胸前胶印灰线条,带变形的几何图案,与我专卖店拿到手的那种,颜色和款式一模一样。不过,我的洗了一年后,褪色了,压在柜底很少穿。夜晚,林荫道的蝉鸣喧嚣了半条街,让人心有不安。尽管对专卖品的成色深信不疑,但我还是没兴致抄起来细看。想想这几年,附近大超市的货篮车常有推到小区,穿桔色马甲的那些理货员,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晃动,穿戴格外抢眼。现在这年景,商家为回笼资金,夜晚洗货上门,这种处置手法,也算是司空见惯。
然而,我的想法还另有依据。今年闰年闰月,订生日蛋糕的生意,到了不用开门的地步。下午,坐在自家店子檐下,听一群闲人聊天。还是退役团长最来事。他几年前自主择业,中间上过一段班,现在是搞搞一日三餐。每月能拿8000多的他,今年据说又加了两千,算是衣食无忧。平素不打牌,跑步锻炼锻炼身体,是他一日的核心。一有空,就会坐到店门口的凳子上,一边留心大门进出的动态,一边与人扯扯淡。他抛出的话题是:“今年疫情影响大,加上美国搞‘脱钩’,贸易萎缩厉害,失工失业多,国家最新政策是鼓励发展‘地摊经济’,解决这些人的生计问题。”一位前房改办干部接过话茬,说:“我听到的是,市里城管分到了地摊指标,据说是200个,要求分解落实下来。”这位学建筑的中年汉子,眼下参股政府发起的城投公司,但小股东只管分红,不问经营,偶尔公司报个到,也无具体事做。时值周末,在政府上班的业委会主任踱过来了。他说:“这次中央文明办明确,不把城市摆摊设点纳入国家文明城市的考核指标,走街串巷的小摊小贩,过去像赶老鼠一样,如今没得后顾之忧了。”
他们议论的这些,我从网上也风闻不少。心想,国家力推地摊经济,无非是搞活市场,救济民生,释放政策红利。不过,最让我记忆犹深的,莫过于在微信群见证自己所属的民主党派市级党部,征集发展地摊经济的相关建议,要求细化到利弊、途径、实现形式等方面,并强调要逐级上报给党派最高层。这些信息叠加起来,心想,这次席卷整个中国的地摊经济潮,会不会是一次全新的社会运动呢!
有了这些思绪的发酵,我不由得在地摊前缓下了脚步。然而,我并不打算停留多久。我最充足的理由,还是不齿为男人所道的一个小秘密。这不,前两天新买一双名牌跑鞋,连续几个阴雨天后,再试脚用心验证一番,无疑是最有动力最增兴致的优先事项了。
“多少钱一件?”我指了指地上的衣服,伸着长长影子问。
“一百元三件。”摊主忙着招呼道。
我扫了一眼,觉得比专卖店甚至淘宝,价格美丽不少。粗略一算,一件都要少二三十元。这肯定是不容错过的机会。我把目光定格在唯一的一件灰色T恤上。买个换洗的孪生款,吉普大兵配韩版小可,看起来也有型,我寻思着。但是,想到肩负着一个检阅和享受新鞋的使命,身子马上就退却了。
“我刚要去散步,提着这些,不方便。”面对摊主的诚恳表情,我怯生生地解释道。
“提着不碍事的,便宜。”女摊主挽着话。
“你们这个,几点收摊?”
“等下就收。”女摊主提醒道:“九点。”
我估摸了一下,晚饭吃的迟,现在都才过八点,等沿着林荫道走一遭或环湖一圈,说不定摊子还在摆着,顺路带回去就好了。
“等回来的时候,再买。”我用肯定的语气说。女摊主听后,也不再多言,但目光分明是疑虑……
我离开时,心情放松得很,新鞋弹力好,走起来轻巧。不过,走不了几十米,还是惦念着刚才衣摊的事。心想:这么便宜,机会可要抓住,逛步行街进门店试脚,费时费神添麻烦,不如就近图个方便。于是,也没多想,我就拨通了老婆的电话。
老婆在家忙着家务,听我一吩咐,也跟着起心了。她答应马上下楼,去买我中意的那款灰色,而且还提议,顺便给小孩也挑一件。我说你自己看好就是,她加重语气,说了声“要得”。打完这通电话,踩着绵软的脚底,享受这爽朗的夏夜,我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和幸福。
新修的油砂路刚铺完,人行道上,气味还很呛人。一路独自见证街市的更替,一边思绪神游的时候,我又突然想起了脚上的鞋子。
我开始替老婆的眼力暗自忧心。今晚挑选的T恤,她会不会像去年亲手给买的鞋子那样呢?要知道,眼下的新鞋,正是上一双鞋子的补救啊。
时间闪回到上个暑假。有同学微信里结群邀集,发起大学毕业30周年聚会。临行前,妻子陪我去鞋店挑双新鞋。几十年不见,穿戴一新,有模有样一点,是礼仪风度,更是生存状况的展示。在一家租约到期而“血本洗货”的鞋店里,一双打六五折的休闲布鞋脱了穿,穿了脱,左挑右挑,终于挑到手。
购物总是女人先入为主。端着鞋子细看一番以后,老婆说,式样还可以,就是鞋底不够厚实。店家忙打圆场解释,鞋子原价二百多,现价只要159元。到底是实惠诱惑人,“一个便宜十个爱”这古训,什么时候都不过时。一旁漫不经心的我,自然也听从了老婆的判断。数天后,我配上这鞋装束一新,搭飞机去和同学搞了聚会。可意想不到的是,热热闹闹几天下来,待回到家抬脚一看,鞋底的橡胶竟踩得泛白了。再后来,又是战战兢兢的三个月。两侧鞋后跟,无一例外给削去了一大块,看上去不成个样子。
穿衣戴帽,各有所好。就像有人低看西装而偏爱夹克那样,穿着休闲鞋上班下班,也早已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。但想到每日里脚踏修补的一双旧鞋来去匆匆,完全有违于自己的高知身份,也与实际购买力不相称,便觉得心有不甘。不崇尚名牌,但也讨厌边幅不修。穿戴整洁,不落伍,一直是自己遵循的衣着标准。所以某个星期天,叫大女儿带到鞋摊去修补了。她拿回来时,左右各加了一个橡胶垫,颜色也相配,不细看还能以假乱真。可好景不长。没出一个月,黏贴的接缝便处便积满了尘泥,如同画了一条细长的黑线,很是醒目。于是,每回上二楼食堂吃中餐,在两三百人的队伍中,抬起脚跟爬楼梯时,总会留意别人的鞋底。结果,成百上千次的检视,竟发觉无一人有如此加高鞋跟的。一时间,这鞋让我变得另类,鞋跟也就成了一个大大的心结。我因此暗地发誓,再怎么着也要买双新鞋,而且决意不再让老婆陪同,自己买回穿给她看看就行了。
接下来的数个白昼和夜晚,一得空闲,便在淘宝搜索国内外各式名牌鞋。限于休闲跑步,价格不要超过300元。夏天到了,还得是网面透气的。来去翻看,最终选中几款放购物车里,只等哪天心血来潮就轻按指头。不过,生活里毕竟充满太多的错过,这鞋子也并非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拿到手。周日闲来无事,去商业街闲逛,看看琳琅满目的衣服鞋帽是不错的主意。先在一家专卖店试了试外资鞋,再转到某品牌店看看国产货。不想一试就成,也没犹豫多少。如今脚下的新鞋,就是那次游逛的结缘。
在回家路上,踩着孤独的影子,心里时不时浮出地摊与尾货之间的比较,也牵挂着老婆是不是真的拿到了那件自己心仪的款式。就这么一边吹着从道旁树丛透过的微风,一边思考着类似的心事,不知不觉便敲开了家门。
妻子见到我,指着侧面沙发上的一个塑料包,说:“衣服都在这里,你看看。没有女式的,给我爸买了一件,是冰丝的。”
我麻利地用手撕开粘贴的胶条,打开那件灰色的,在胸前扑了几下,然后,从头到尾查验了一遍。结果,发现胸脯前的圆形商标,刺绣粗糙,徽标也不是专卖店的品牌。那形状与做工,倒像乡下小孩穿在身上的那种大徽标。我一下就明白发生什么了。
“我们娘俩去的。”老婆看着我不动声色的神情,补充道。“这哪是海澜之家的T恤啊!”我失望地叹了口气。我顺手把剩下的几件看了看,都没能提起兴趣。我挑了那件灰色的,说:“不知能不能换一件。”“那就去碰碰运气吧!”老婆听我一说,就吩咐女儿下楼。“这时间点,还不知道摆摊的还在不在。”我担心地说。“万一走了,就拿回来。”老婆吩咐道。
在女儿的抱怨声里,衣服还是带出了家门。我们分坐在沙发上,各自玩着手机,没有吭声。等着换回的好消息,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。沉默了不一会,老婆说,要不要把几件洗洗,我也懒得多搭理,只说,等会洗一件就可以了。
大约过了一刻钟,门开启的声音响起。女儿把衣服带回来了,朝长条沙发的竹席上一撂。我忙拿起来,看了看,讨厌的大徽标还真不见了,布料也厚实不少,而且颜色更纯,更浅。我没再多说什么,把它递到了老婆手中。
老婆说:“这大小和原来的一样吗?”女儿回答道:“原来大小的没有了。这个,要大一码。”我的情绪又开始失落。我再次伸出手,把T恤拿过来,在胸前比划一下,果真大一点。不过,大一码的衣服自己又不是没穿过,所以心想也就无所谓。然后,转过身对着老婆,示意她在水槽里漂洗一下,等待换洗时好穿上。
两天后,当我穿上这T恤时,发现缩水的衣服穿了刚刚好,不长也不短。这下,老婆喜出望外,对我说:“这次买衣服,本来是有失落感的,不想结局竟是这样的圆满。“听了她的话,我的内心不禁发出感叹:生活里的一些不如意,原本是很有喜感的啊。